短篇小说《渡工的儿子》

渡工的儿子

上海市洋泾中学 周道元

夜阑人静的时候,我总爱沿着门前的马路,踏着白杨树影,慢慢地走向江边……

月光下,路,洁净修长,平坦如砥,它静静地躺在白杨的怀抱里,听着树叶温柔的细语,它好像在沉思,在回忆……

我爱这条路,它常常引起我童年的回忆。

走到江边,隔江万家灯火,明月沉在江心,月光在水面铺成一条银色的小路,小路一直伸延到我跟前。

渡轮靠码头了,人们的谈笑声、招呼声、自行车的铃声赶走了码头上的寂静。

忽然,我的耳际传来两个乘客的对话:“今天开船的驾驶员技术真不错,不知不觉船就靠了码头……”

“是呀,开得真稳……”另一个回答。

慢慢地,声音越去越远了,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。我远远地向渡轮的驾驶台上望去,啊,那玻璃窗上的影子多像他啊!哦,是他,准是他!

语声、人影、码头和这条路,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回忆,我的心情就像那汹涌奔流的江水一样翻滚起来……

我的童年是在这里的江边度过的。是的,童年的欢笑是难以忘怀的,但是,童年的创痛却更能令人永记在心头。那时,这条路是这样窄,两部黄包车都不能并排走,沿路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,一下雨,行人简直下不了脚。那时这里也有一个渡口,那是什么样的渡口啊!只有几块木板搭成一架浮桥,桥上长满了青苔,一不小心,就要滑到江里去。在靠江边的地方,扎着几间草棚,要低着头,弯着腰才能钻进去。里面就住着码头上的渡工,他们靠着这几只舢板过日子。我的最要好的朋友小林和他的一家就住在这里。

我家住在离江边不远的一座红房子里。那时候,我不管家里如何的拦阻,也不管妈妈一再揪着我的耳朵将我从江边拉回去,我还是一瞅空子就踮着脚跟,从妈妈的背后溜出去。要知道:江边是多么好玩啊!

真的,穷孩子也有穷孩子的欢乐。夏天,我,小林和一群渡工的孩子们在江水里浮来浮去,好像一群吵吵闹闹的小鸭。但我们也有严肃认真的时候,那就是我们摸螃蟹、摸虾的时候。我们一个下午就能摸得许多的螃蟹和虾,然后拿到马路边上去卖,我和小林还大声地叫卖:“大闸蟹要哇!”——故意地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。

多么地天真无邪啊!

可是,穷孩子的欢乐毕竟是短暂的、带着苦味的,任小林有多聪明能干,他有时也只好饿着肚子,瞪着眼睛,望着粥摊上香喷喷的大米粥咽下一口口的口水。他已经十岁了,可是他的脖子还没有粥摊老板的手臂粗。他和其他渡工的孩子们经常出入在小菜场上,拣一些人家不要的烂菜烂番茄,回去煮一大锅,一家人塞饱肚子……

树叶已经完全枯黄了,秋风把温暖的江水吹得越来越凉,螃蟹、虾子都不能摸了,烂菜也难拾了,我和小林养的蟋蟀也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,真是乏味啊!可是,冬天对小林的一家来说,岂只是乏味呢?简直是可怕!小林有时就像深秋的蟋蟀一样,蜷缩在硬得像泥土一样的被子里西北风就像亿万根钢针一样,“呼……呼……”地从四面八方钻进草棚,小林薄薄的嘴唇又青又紫,一说话就发抖。小林的爸爸呢?他整天在江上划着划子,划啊,划啊,江水溅在他身上,结成一块又一块的冰,手上的裂口像无数张开的小嘴一样,露出鲜红的肉。

生活的苦水流啊,流啊,像滚滚的江水般,望不见尽头……

灾难像影子一样,和穷人寸步不离,在我九岁的那年,它就像台风里的恶浪扑打单薄的舢板一样,又一次击在这些被称为“划子帮”的渡工头上。

附近的流氓头子洪老板看中了这个码头。石头到了恶棍手里也要榨出油来,他送来了通牒:“这块地盘是老子的,识相些,给滚蛋!要不,我派人来,咱们四六分红……”

渡工们知道:在这条恶狗的背后,有警察局给他撑腰。但是难道穷人就应该像狗一般的任人宰割吗?妻子儿女难道能喝江水活命不成?!渡工们被激怒了,一团仇恨的烈火焚烧着他们的胸膛,夜里,他们也防备这那不测的灾祸。

有天傍晚,江上风平浪静,我和小林正在摸螺狮,几只陌生的船靠了码头,从船上跳下二三十个袒胸凸肚的流氓,二话不说,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斧子就朝舢板上猛劈,小林的爸爸和渡工们知道:这是生死的关头了,同样是死,与其饿死,不如拚了,他们拿出预备好的木棍和船桨,扑了上去……

一场惨绝人寰的肉搏开始了,江边上一滩滩的血越来越多……惨叫声、铁器声,混成一片……

我和小林躲在一根木桩的后面,小林瘦削的脸吓得惨白惨白的,突然,有个流氓窜到小林他爸爸的身后,抡起一根两边削得刀一般锋利的扁担,狠命地朝他的后脑勺劈去,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,就只听到小林爸爸发出一声惨叫,倒了下去,扁担起处,带起一片殷红的血雨……

深夜了,江边母子俩的哭声不由得是摇橹而过的老船工低下沉重的头,黄浦江也沉默了,它又一次默默地听着一个寡妇和一个孤儿的倾诉。不知是因为背上外国兵舰的重压,还是因为它内心的同情和悲哀,江边的浪花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深沉的叹息。

啊,江水往低处流,流来流去总没有流平的一天,难道这个不平的人间就像那江水一样吗?!……

我,一个九岁的孩子,第一次通宵失眠了。这一切,像一把锋利的小刀一样,深深地在我童年的心上刻下了血淋淋的伤痕。我终生也不会忘记:在我童年生活的地方,在我现在立着的这块土地上,曾发生过怎样的一幕人间惨剧……

过了没有几天,警察局的人就来了,他们赶走了这些苦难的渡工。

从那时候起,小林就随着他妈到处流浪去了。我清清楚楚记得小林临走时的一双眼睛:在那双大眼睛里饱含这依恋和悲伤。他把那只最宝贵的蟋蟀盆送给了我,把从前你争我夺的许多美丽的鹅卵石也送给了我,他背起用一条席子卷着的小小的铺盖,手里拿着一把权当棍子使的破雨伞,像个逃荒的人一样。我去送他,一只手拿着他的那把破雨伞,另一手拉着他的手,松了很远很远还不想分手,最后,他终于和我分手,很他妈走了,他走一段回头望望,走一段回头望望。忽然,在回头望我的时候,他被什么绊着脚了,猛地朝前一冲,险些摔跤,我的心也不由得猛地一震:前面是条什么样的路啊!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,好久好久,当我擦干了眼睛踮脚而望的时候,他们已经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……

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,漫长而寂寞。每当我看到蟋蟀盆和鹅卵石的时候,我的眼睛就更加忧郁了。小林啊,你在什么地方呢?你的头发一定很长很长了吧?唉,从前我还笑你是“小疯子”呢!

一九四九年,上海解放了,春天第一次来到了黄浦江畔。

我进了小学。六年后,我又进了中学。早晨,我沿着这条小路出去;晚上,我沿着这条小路回来,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,我总忘不了当年小林走一段回头望望、走一段回头望望的背影。每当这时,怅惘便像江潮一样涨满了我的心……

建国第九年的春天,在原来的渡口建起了一个新的码头,一船就能装四百多人,而且开得就像在平地上一样的稳,门前的泥泞小路也修成了今天这样一条林荫大道。早上,人们从它微带露水的身上走向轮站;晚上,白杨树叶喁喁的细语,抚慰着放工回来的行人的心;深夜,对对恋人的影子还在它的身上徜徉……

从前那条小路连影子也找不到了,但我还是忘不了小林,忘不了他走一段回头望望、走一段回头望望的背影。有时,我会产生这样一种幻想:哪一天我在路上走着的时候,猛抬头,会看到小林像无数行人一样,含笑向我走来。啊,幻想,只不过是一个带着苦味的幻想,至多不过使一颗思念的心更加思念而已。我往往叹口气,摇摇头,又继续走我的路……

可是,我简直就不敢相信,那幻想竟然实现了!

有一天,我乘船到浦西去,眼睛无意中向驾驶台上一瞥,突然,我怔住了,“天哪,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情吗?!”我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人来,一遍又一遍,忽然,我发现他眼下有块疤痕,立时,我的眼前展开了一幅旧日的画面:在波浪滚滚的江边,一个警察穷凶恶极地追赶着一个孩子,那孩子赤着脚,在碎石上飞跑,手里还拿着几块烂木柴,蓦地一声惨叫,孩子栽了下去,原来一根锈了的钉子刺进了他的脚掌,他的脸摔在刀一般锋利的碎石上,脸颊上的血像水一般地涌出来……

这准是小林!

船啊,为什么开得这样的慢呢,江啊,为什么这样的宽呢,心啊,莫要这般猛烈地跳吧!

船一靠码头,我就奔向驾驶台,一把抱住小林,一句话也说不出,眼泪却再也忍不住地直流下来……

晚上,小林到我家来了,他长得又高又大,简直就是个远航的水手了。

他告诉我离别以后怎样和妈妈流浪到昆山,怎样以乞讨为生,怎样在大风大雨中躲在荒野中的土地庙里过夜……

他告诉我解放后他又和妈妈从昆山回到上海,有以前“划子帮”的叔叔伯伯的介绍,进了港务局工作,后来领导上让他到渡轮上学驾驶,最近才调到这里来工作。

我拿出他十年前送给我的蟋蟀盆和鹅卵石,望着那黑黑的蟋蟀盆和那些美丽的石子。我们沉思默想起来,很久很久,我们没有抬起头……

这一夜,我们睡在一起,话儿就像江里的潮水一样流个没完,电灯一直亮到午夜一点。灯熄了很久很久,话声还没有停歇……

一阵行人的欢笑声,脚踏车的铃声将我从沉思中唤醒,有时一班渡轮来了。江水在那宁静的夜色下流得那样湍急,江边的浪花“啪啦,啪啦”地响着,好像对大放光明的夜上海柔声地呼唤,轻轻地拍手。我的心啊,却更加激动,我真想拉住走过我面前的素不相识的行人,对他说:“过路的同志啊,请你停一停,请让我告诉你,在这里,在你和我站着的这块土地上,所发生的事情……”

(1962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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